乔木的亭

我在时光长河里,看你灵魂多有趣

【旌奚】锦年———终归去

(最后一把刀)


“将军,将军。”


鲁昭端着药在前厅和卧房走了一圈儿,没见着萧平旌,当下有些着急。


天已经入冬了,最近又下了几场雪,萧简说过让萧平旌少去外头吹冷风。


鲁昭一边想着,一边拐去西边的书房看了一眼。


萧平旌坐在椅子上,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。


鲁昭纳闷,将军近两年眼神不大好了,便不常来书房,只有他定期过来打理。书房里都是将军从琅琊阁带下来的古籍,将军说过要好好保管,鲁昭虽没怎么读过书,自然也不敢怠慢。


鲁昭上前,把药放在书桌上,见将军身边放着两个大箱子。


鲁昭出入书房,当然见过这两个箱子,但从未见将军打开过,鲁昭也不曾过问。将军从没有收拾过夫人的遗物,况且这箱子自打鲁昭过来时就有,那时候夫人还健在呢。


鲁昭探头看了一眼,竟是满满两大箱子的地图和军报。



鲁昭轻声唤道,“将军。”


萧平旌睁开眼,“哎... ...又睡着啦,怎么今年冬天格外爱犯懒,看来也要猫冬了...”


萧平旌端起药碗,皱着眉头喝下。


鲁昭递上蜜饯。


萧平旌连忙拿了一颗蜜饯含在嘴里,抬眼看了看鲁昭,“瞅你那一脸藏不住事儿的样子,”萧平旌嘴里含着蜜饯,有点口齿不清,“你有话就说,别憋死了。”


鲁昭正犹豫着怎么开口。


萧平旌把果核吐出来,拿起棉布擦嘴,不见鲁昭答话。


“吱声啊,”萧平旌觉得有点好笑,“你又把碗打碎了?”


鲁昭后退两步,行了个礼,“刚刚收到来信,荀大统领半月前去世了。”


鲁昭觑着萧平旌的神色,只有转瞬而逝的讶异,并无太多悲痛。


鲁昭不会说什么人生无常,也知道将军向来不爱听这些抽风的废话,只是劝了句,“将军您要节哀啊。”


萧平旌好像没听到似的。


鲁昭是北境的将领,对这位宫中的禁军统领了解甚少,只知道他是琅琊榜上的高手,但鲁昭知道,当年,荀大统领跟着将军起兵勤王,就能看出将军与他情谊深厚。


往事犹在目,故人已长辞。


良久,萧平旌指指一旁的椅子,“你坐下。”


鲁昭在萧平旌身边坐下。


萧平旌拿起桌上的北境城防图,慢悠悠开口说道,“我昨天夜里做梦,梦到我又回到了北境战场,梦到了那次日食,太阳一点一点被遮住,天就黑了下来... ...”


鲁昭也想起来,脸上有些骄傲,“将军,那时候还是我给您递的银枪呢。”


萧平旌伸出手,虚握成拳,像是真的手握银枪。


“我父王临终之前就仍在牵挂北境,”萧平旌摊开手,“不知为何,那些个前尘往事我又呼啦啦地全想起来,应该...应该是要去见我父王...和我大哥了。”


萧平旌眯起眼睛,“等我见到我父王,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冲着我扔橘子,对我说,你看看你,这些年,游手好闲,没个正形儿... ...”


萧平旌一边说,一边学着萧庭生的样子,皱起眉头,伸出手来指指点点。


“不过...到时候我母亲和大哥一定会护着我的,我大哥倒是一定会摸我的脸。”


鲁昭见萧平旌像个孩子一样沉浸在思念里,也不出言打扰,只安静地陪着。


将军念叨着家人,却唯独不说夫人。


“对了鲁昭,我今日还想起胡松来了。”萧平旌看着鲁昭,话头一转。


鲁昭一愣,“胡松?”又立马反应过来。


那年在大渝,胡松带着将军潜入大渝军营刺探敌情,为了掩护将军撤离,牺牲了。


后来鲁昭问起将军,将军只说,应该是牺牲了吧。


“胡松是咱们大梁派出去的最优秀的谍探,那时在大渝皇属军营,我问他想不想回去,他说故国家园,当然想回去,我想反正敌情已查清,我不如就带他走,他不肯,说自己可以做更多,即便是回去,也希望是在大梁旗开得胜的战场上... ...他还是没能等到啊... ...”


萧平旌叹了口气,“其实我没亲眼看到他牺牲,总是想着或许...或许他侥幸逃生了,回到了大梁,知道了咱们歼灭了大渝皇属军主力,找了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了... ...”


这其中的细节,鲁昭这是第一次听将军说起。


原来将军从来都没有忘记。


萧平旌放下手里的城防图,感慨道,“人老了,越是久远的事情,越记得清楚。”


鲁昭心中不忍,劝慰道,“将军别再看了,劳心劳神的,我陪将军下棋吧。”


萧平旌把一桌子的地图和军报都放回箱子里,仔细锁好,站起来直直腰,“不看了不看了。”


萧平旌又瞪了鲁昭一眼,“下棋下棋,你能不能让着我点,你还拿不拿我当将军,老是赢我,我多没面子!”


鲁昭见萧平旌不再纠缠旧事,也轻松起来,“好好好,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










过两天是林奚的忌日,萧笙提前赶了回来。


父女二人在前厅对坐,烹茶闲谈。


萧笙说着这段日子自己又走过哪些地方,见过哪些高人,萧平旌听得津津有味。


萧笙知道父亲挂念亲人故友,“爹,回来之前我还去了一趟琅琊山,大伯母身子还算硬朗,就是记性不太好了,时而清醒时而糊涂,已经不大认得我了,也不要哥哥嫂嫂陪着,总是一个人捧着大伯父的牌位说话。”


“九叔叔...啊,如今也要叫老阁主了,倒是清闲自在,把阁中事情都交给哥哥处理了,每天自己烹茶用膳读书,再不就逗逗潇儿。”


说起小侄子,萧笙脸上才有点笑意,“潇儿简直和哥哥小时候一模一样,眼睛滴溜圆,一年没见长高不少,我给他带了点小玩物,乐得抱着我亲个没完,蹭我一脸口水。”


萧笙摸摸自己的脸,好像那口水还在似的。


萧平旌也笑笑,微微点头,才慢悠悠地开口,“你自己呢,今年还是没带他回来吗?”


萧笙说了这么久,早已是口干舌燥,喝了口茶,摆摆手,“我许久没见着他了,一切随缘。”


萧笙一直没有成亲,说自己散漫惯了,做不来相夫教子,寻常宅院也困不住她,萧平旌和林奚也从未强迫过她。


只是萧笙前些年在云南那边遇到了一个叫顾青的侠客,二人志趣相投,彼此欣赏,很是聊得来,曾一起游历山水。按萧笙自己的话,二人不谈婚姻之事,只凑在一起彼此作伴,各自有各自的打算,分开便分开,有缘便相聚,一切都顺其自然,舒心就好。


这些,萧平旌从未当面问过女儿,都是在萧笙寄回的信中得知的,萧笙偶尔会提到他,但言语间是钦佩和赞赏,并不止于小儿女之间的牵挂和仰慕。


萧平旌听女儿这样说,也不再多问。


鲁昭在前院说着,“清儿和沁儿回来了。”


“鲁爷爷好。”


进了家门,兄妹俩挣脱萧简和白卿的手,一阵风似地穿过前院,奔向萧平旌的院子。


兄妹俩着纯白披风,萧平旌远远看去,竟像是两个雪团子滚了过来。


萧清和萧沁在廊下脱了鞋,见姑姑回来了,更是开心,手牵手走进来,端端正正行礼,“爷爷,姑姑。”


萧笙站起来,见兄妹俩小脸冻得通红,伸手给两个孩子焐脸,“清儿和沁儿长高不少呢。”


“姑姑回来啦,”萧清吧唧一下亲了萧笙一口,“又给清儿和妹妹带什么好玩的了吗?”


“夏天的时候,姑姑去了邻海的一个城镇,给你们俩带了贝壳做的小风铃,等天暖了,让你们爹爹给挂在廊前,风一吹又好看又好听,等一会儿吃过饭了姑姑收拾收拾包裹给你们拿。”


兄妹俩听得两眼放光。


萧沁虽然也开心,还是严肃地板起小脸,“哥哥就知道玩,今日还被学堂的先生责罚,哥哥这么快就忘了?”说完冲着哥哥做鬼脸。


萧清不恼,在萧笙怀里傻笑着。


萧沁安静,性情像林奚,萧平旌自然更偏爱些。


萧平旌看着她,总是想着或许林奚幼时就是这个样子。


此刻萧平旌抬手叫小孙女过来,摸摸她的头,“沁儿说说今日在学堂学了什么?”


萧沁有板有眼地答着,“今日先生讲《孟子》,君子量不极,胸吞百川流... ...”









还没进家门,萧简就看见家门口栓着的马,心里一喜,想是姐姐回来了。


白卿也说,“是长姐回来了。”


夫妇二人任由两个孩子跑走,在院中向鲁昭问了萧平旌今日的起居状况。


萧平旌总是不愿让他夫妇二人担忧,每次问起都说自己很好,也不要萧简请脉。但萧平旌毕竟已经年迈,萧简和白卿放心不下,便只能求鲁叔帮忙。


“将军今日的药都喝了,在书房里呆了一小天,说是想起年轻时从军之事,还想起了老王爷和世子。”


鲁昭叹口气,“今日收到报丧书信,说荀大统领去世,将军嘴上不说,心中也是不好过,加上过两天是夫人祭日,我怕将军心中郁结,就说陪他下棋解闷。好在笙儿下午回来了,一直陪着将军聊天,将军听着奇闻趣事很是开心。”


萧简和白卿对视一眼,心中喜忧搀半。


白卿道了一句“多谢鲁叔”,夫妇二人这才往西院去。












萧平旌和萧笙正逗着萧清萧沁玩得开心,廊前响起一把清脆女声,“长姐回来了。”


白卿开朗伶俐,总是不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


萧简与白卿二人推门进来,先行礼问安,然后凑在火盆旁暖手,方才在院中与鲁昭说了一会儿话,早已是冻得不行。


萧清与萧沁一骨碌爬起来,规规矩矩行礼,“爹爹,娘亲。”


鲁昭也端着点心随后进来。


屋子里热闹起来。


闲聊了两句,白卿便站起身说今日长姐回来,阖家团圆,要亲自下厨。


萧清和萧沁也吵着要去帮忙,母子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门去。


萧简坐在萧笙身边,神神秘秘地问道,“姐今年还是自己回来啊?”


萧笙不看他,拿起面前一块核桃酥,“没啊,还带了一匹马。”


萧简故作不悦,“姐,我跟你说正经的,我那顾姐夫呢。”


萧笙拿起一块核桃酥扔弟弟身上,“什么姐夫不姐夫,我没见着他,再说了,就算见着他,他也不会和我回来的。”



萧简又把核桃酥扔回去,“我这不是关心姐姐。”


姐弟俩在一旁笑闹,萧平旌倒有些看不下去了,“我说你们俩说话就说话,别浪费点心行不行。”


萧笙把核桃酥塞萧简嘴里,“爹说了,别浪费。”


萧笙拍拍手,抖抖衣服上的点心渣子,“我都有点饿了,想起去年回来卿儿做的炸酱面配上鲜辣小菜,真是美味,我想了一年了。”


萧简嘲笑姐姐,“你爱吃就自己和白卿说嘛,她会天天给你做的,不过姐,你从小到大,除了吃还能想点别的吗。”


萧平旌乐呵呵地抿一口茶,“能吃就好,能吃是福。”










这天早上,天上飘着轻雪,萧笙和萧简白卿起得很早,带着孩子们到小祠堂中祭拜林奚。


“爹还没起吗?”萧简站在祠堂门口问鲁昭。


鲁昭面有忧色,“将军这几日好像格外困倦些,虽然饮食如常,但是有时在前厅喝茶都要眯一会儿,和我下棋时也没什么精神。”


萧简心中一沉。


林奚的牌位摆在那块无字牌位和萧庭生的牌位之下,已经有些落了灰。


除了萧庭生的忌日和除夕夜,萧平旌从不来祠堂。


礼毕,白卿走上前,轻轻拂去林奚牌位上的灰尘。


白卿自小在济风堂长大,林奚对于白卿来说,不仅是教导医理的恩师,也是如母亲一般的存在。


还未等白卿嫁过来,林奚就已经过世。未能在林奚膝下尽孝,白卿每每想起,都心有愧疚。


萧简也走上前来,“娘,我今年春天收了徒,杜叔说那孩子有天赋,很是满意,清儿和沁儿已经上了学堂。”


白卿把牌位放回去,接过萧简的话,“清儿不如沁儿好学,为此我和萧简都有些担忧,爹说男孩顽皮些也正常,但萧简小时候却是稳重有礼,想来清儿是随我了。沁儿安静,如今渐渐长大,性情倒是和您很像呢。”


萧简伸手触碰林奚的牌位,似乎这样就能与母亲心灵相通,“想来也不用我和白卿多言了,如今您在天上都看得清清楚楚,娘,您放心吧,我们会照顾好爹的。”


萧笙也站在旁边,喃喃道,“娘,这次回来,我想陪着爹多待一段日子,爹从小就偏爱我,我却没能陪伴左右,是笙儿不孝。”


萧笙哽咽起来,“娘,我的眉眼像您,昨日爹在前厅睡着,我怕爹着凉,就上前去唤他,爹睁开眼睛,把我错认成了您,还叫了您的名字,我说我是笙儿,爹只说自己老糊涂了,可我分明看到爹满眼失落... ...娘,我们都知道爹思念您,可他从来都不说... ...娘,我们都很想您... ...”


萧笙说到后面,捂住脸,泣不成声。


白卿走到萧笙身边,轻拍萧笙的后背,希望这样能稍加安慰。


萧清和萧沁虽不怎么明白,但也跑过来抱着萧笙的腰。


萧笙渐渐平复了情绪,萧简递上手帕。


萧笙擦干了眼泪,看着林奚的牌位,“娘,您肯定会笑我吧,这么大的人了还哭。”






萧平旌站在祠堂外,听着女儿的话和哭声,抬手擦擦眼角,又转身离去。






行过了祭礼,萧清和萧沁还要去学堂。


萧沁跟在哥哥后面出了门,又回头,“奶奶您多保重,沁儿和哥哥去学堂了。”


萧简和白卿送走了孩子们,决定今日留在家中陪着萧平旌。


鲁昭说萧平旌已经起身,夫妇二人便过去问安。






“我不用你们陪我,济风堂里不能没人照看,你们俩快去。”


“爹... ...”


“家里还有鲁叔和你姐姐,白天我习惯清净,人多吵的我头疼。”


萧平旌拍了一下桌子,似乎已经有怒意,“别耽误正事,快走快走,我还没吃早饭呢。”


萧简和白卿无奈,只得告辞。


走出门来,萧简搂着妻子的肩膀,“应该没事吧,姐还在家呢。”


嘴上虽是这么说,夫妇俩对视一眼,彼此各是愁容满面。








萧平旌用过早饭,竟自己去了祠堂,还嘱咐萧笙和鲁昭都不要跟着,也不要在门口守着。


二人知道萧平旌思念林奚,当然也不愿过去打扰。


萧平旌站在祠堂门前。


林奚,我怎么这么胆小,都不敢来看你。


萧平旌推开门进去,又把门关上。


其实也没什么,来了就来了。


萧平旌慢慢走过去,深吸了一口气,伸出手,想要拿起林奚的牌位。


萧平旌的手颤抖着,指尖碰到牌位,又放下了。


看来我还是胆小。


林奚,你别笑我。










这是林奚离去的第十二个年头。


萧平旌转身,走到团垫旁坐下,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,打开。


里面是一只发簪,和一把银锁。


这发簪是他们刚成亲那年,还在琅琊山上,萧平旌说要送林奚一份礼物,就下寒潭摸了几颗寒晶石,为此差点在潭底弄丢了银锁,又亲手以素银打造了一簇桃花,花瓣用碎寒晶石做点缀,发簪上没有流苏,也没有其他的装饰。


这桃花,是那年萧平旌亲手戴在林奚鬓边的桃花。


林奚后来说,她芳心萌动,便是始于那时。


这只发簪,林奚非常宝贝,戴了一辈子,还光洁如新。


就如同他们之间的情意一样。


林奚去世,萧平旌把银锁随林奚下葬,却把这只发簪留了下来。


多少次午夜梦回,萧平旌就捧着这只发簪坐到天明。


此刻萧平旌坐在林奚的牌位前,使劲握住发簪,几乎要把它捏碎。


良久,萧平旌松开手,看着发簪在自己掌心留下的印痕。


萧平旌轻笑,“抱歉,这是你的爱物,我不该这样糟践它,你该怪我了。”


萧平旌把发簪放回锦盒里,拿出银锁。


萧平旌手里握着银锁,打算和林奚说说话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该从何说起。


一阵困意袭来,萧平旌打了个哈欠,打算靠着供桌眯一会儿。


萧平旌再一次梦到了林奚。


林奚没有转身离开。


“大梁的西南有很多奇花异果,很值得一去再去,平旌,下次你可愿意与我同去?”


萧平旌牵起林奚的手,“好,我们一起去。”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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